• 取药的背影

  • 发表时间:2013-11-03 09:32 | 优美女人网(www.umelady.com) | 点击数:
  • 那年春天,气息微微的我,紧闭双眼,趴在母亲背上,由她背着寻医。头皮无端发炎红肿,整个头几乎肿成了两倍大,高烧不止,脸红得跟关公似的。村子诊所的医生都束手了。后来被诊断出叫“蜂巢症”,我怀疑就是现在所说的“蜂窝性组织炎”。长大后,老听母亲叨念:
    “在炎炎日头下,我背着你四处去找医生,大家看着你趴在我的背上,跟死去没什么两样,都说没办法活了!叫我带你去老家准备。后来,是你姨夫不死心,硬是把你救起来的。讲起来,他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要记人情一辈子呀。”
    母亲口中的救命恩人,其实并不是我血缘上的姨夫,而是母亲干姐姐的丈夫。母亲年少时,聪明伶俐,非常讨人喜欢,因之被邻居手帕交的母亲收为义女,青梅竹马的朋友就此成了姊妹。
    母亲十三岁时当了客运售票员,干姊则到诊所去帮忙打杂,掛号、打扫,用现在语言叫“护士”,只是当时的护士不须考执照,只要在诊所待久了,自然升格去打针、包药。药,包着、包着,和医生日久生情,竟直升为“先生娘”。因为这层干姊妹的关系,妈妈的九个小孩,甚至十几个孙子从小到大,去看病从没花过钱。早年是因为家境清寒,付不起;其后经济改善,付医药费已不成问题了,却是姨妈怎么也不肯收。
    姨夫是中部名医,因为盛名在外,求医者络绎于途,基于供需的关系,医疗费用相比之下就高出其他医院很多。姨妈老抱怨说:“如果不是别的医院看不好,耽搁到眼看就快不行了,患者也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来的时候,通常病情已经万分沉重,医药费当然贵啦!”到底是病人无法负担高诊疗费,导致非到病情沉重不敢前来就医?抑或别处无法治疗,拖成沉疴,所以,医疗费用才会居高不下呢?至今已无法判定。但我曾亲眼见到一位四处求医无效的焦灼母亲,步履踉跄地抱着脸部发紫的小婴儿来求诊,姨夫只松掉小儿身上层层包裹的衣物,再打一瓶盐水针,孩子便奇迹式地恢复正常。姨妈悄悄告诉妈妈:“其实,只是衣服包太紧而已!”那位太太满心欢喜地递上昂贵的医药费不说,还感激地差点� ��下跪。我为病人抱不平,母亲却说:“你懂什么呀!这就叫作医术,药本身值无几个钱,值钱的是正确的判断。”
    姨夫是位沉默寡言的长者,看病时,一径肃穆,惜“言”如金,往往只靠三字真诀便一切搞定,病人坐下后一句:“哪里不舒服呢?”患者边诉苦叨叙了一长串,医生诊脉、观舌、听诊、按肚子,听筒取下,最后一声“嗯!”然后,开药,用肢体语言示意走人。虽然看来和病人毫无沟通,但光靠望、闻、切三步骤,却药到病除,极为神奇。
    姨夫的医术当然是绝顶高明的,据母亲说,他经常订阅最新的医学杂志,诊疗之外的时间,都在认真研究医理,是个非常用功的医生。可我那时不明白,只觉得他有些古怪。在诊间以外的地方遇到时,他浑然不识似的,目中无人;就算同桌吃饭,他也总像是在状况外,沉思、斟酌,少与人交谈。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温和却无法让人亲近的长辈。我小学毕业、考上南师大附中那年,有一天,下课后,穿着校服去就医,他破天荒亲切地打破沉默,问我一些病症之外的问题,诸如在学校有无交到好朋友、功课好不好之类的,把我吓得语无伦次。回家途中,母亲骄傲地朝我说:“你姨夫最看重会读书的孩子。”
    小时候,最怕去给姨夫看病。爱脸的年纪,光想着免费占人便宜,就百般别扭。到了医院,母亲看似干练的在居处和诊间四处穿梭打招呼,其实是在伺机行动。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往往就在两号病人前后交接、姨夫起身上洗手间的空档,便眼明手快地推着别别扭扭的我闪电就座。等姨夫回来,看到落座的我,依然是标准句:“哪里不舒服呢?”然后,母亲言简意赅陈述病情,外加简单的寒暄,我则模仿姨夫不开金口以掩饰内心的忐忑。等候拿药的时刻最为难捱,势利的药房护士刻意延捱着,让我们恭候多时。有时等得实在久,我不耐烦了,低声吵着“不要拿药啦,我们走啦!我的病好了啦!不要吃药了。”妈妈却只顾威吓我,大不了也只敢掛上讨好的笑容到小窗口前,低下身子、斜歪着头朝里� ��的药房护士谦卑地怯怯请问,那姿势,是如此屈辱压抑,让人难以忘怀。当时,小小年纪的我冷眼旁观,每回都犹如乱箭穿心。
    医生家庭,当然家境富裕。他们的孩子和我们家数目相似,年龄参差。母亲在我小五时将我转学到师范学校附小,他们家的其中三个孩子都正好和我同校,有一位甚至还恰恰就跟我同年,虽然隔壁班,却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坐着专用家庭三轮车上学,我则搭乘公交班车,再徒步到校。中午,偶或经过校门,看到他们家三个白皙的孩子在校门口等候车夫送来热腾腾的盒饭盒饭,我总刻意目不斜视、低头快步走过,抵死不打招呼,内心里埋藏着弱势者的悲伤。明明白白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们是高门里的王子、公主,佣人、司机环绕。我想像他们的盒饭里是油亮亮的鸡腿,盒饭外是香喷喷的苹果;而我,虽然站在升旗台上昂首神气地指挥,功课一级棒,但是,寒酸的盒饭里有的只是蒸过后颜色� ��绿的青菜,外加几块薄薄的萝卜炒蛋;更伤心的是,进到他们家的医院,俨然就是没有付钱看病、接受施舍的穷光蛋,是窄门深巷里永远没有希望的灰姑娘。那种郁卒,折磨着幼小年纪的我,偏我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得硬着头皮到他们家报到,有时,我甚至宁可自己生病死掉还干脆些。
    年轻时的姨夫高大英挺,阿姨却是出奇的矮小瘦弱,夫妻俩好像总有排解不完的纠葛,姨夫间歇地和年轻的小护士谈着不伦的恋情,他们的婚姻中充满不致灭顶却险象环生的怨嗔。妈妈于是顺理成章成了阿姨诉苦的对象,当两个女人辟室密谈教战手册时,我只能百无聊赖的枯坐一隅,面对窗口外的大片蔚蓝天空,觉得地老天荒。
    因为积欠太多人情,母亲一律谦卑。同样出身的姊妹,忽然发展出贫富悬殊的境地,虽然姨妈一如年轻时的琐碎、唠叨,可是那样的琐碎经过门第的洗礼,翻成奇异的压力。而想像的豪门起居,真正落实到现实里,也有我所不能了解的困惑。看完病的午后,阿姨有时会留我们母女俩吃饭。那天,他们的孩子总是格外欢喜,因为我的母亲会下厨做菜。成天被保姆追着喂饭、看来极度厌食的孩子,对我妈的厨艺显然满怀信心。偶尔,因为没赶上做菜,母女俩直接登上餐桌前,说实话,连我对桌上的饮食都难以下箸。食材虽然不错,吃起来却诡异地毫无滋味,难怪每个孩子都对吃饭一事恹恹然,一副营养失调的模样。记忆里,姨夫极喜欢吃豆腐,几乎无一餐不有之;他奉行“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的信条,饭后总见他拿着一颗红苹果,满意地啃着。似乎一颗苹果就弥补了他生活中所有的缺憾──明明依照医学原理细心照顾的孩子偏偏苍白羸弱;分明恋爱成婚,夫妻感情却老不尽理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做人的骨气必得靠付出起码的劳力或财力才能维持基本盘。那些年,我还经常看到母亲从福利中心购买廉价的大批民生物资如牙膏、牙刷、毛巾、香皂……看病前或看病后,不动声色地塞进姨妈家的橱内,希望以蹇涩的回报弥平心里的不安与压力。一家九个儿女是妈妈的罩门,九个孩子轮流生病,她没有好强的本钱。在形势比人强下,语言泼辣、个性强悍的妈妈在姨妈面前却总是俛首敛眉、轻声细语,成了个我所不认识的人。
    除了偶尔即兴表演做菜的本事,妈妈还经常被姨妈招去帮忙缝制衣服、窗帘、沙发椅套(天知道她是怎么学会这些本领的!)。只要姨妈开口,妈妈不但从来没有拒绝过,而且几乎是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急慌慌奔赴。而我一肚子不合时宜,经常对母亲的火速应召感到羞愧,甚至萌生莫名的愤恨。等到年纪较长,对人世稍有理解,才知母亲勉力维持的施与受的平衡,是她和阿姨一世相交能至死方休的诀窍。母亲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不懂得古人“受人点滴,报以涌泉”的浪漫,她一生常掛在嘴边的是更具庶民精神的“吃人一斤,至少得要还人四两”,她无时无刻不把这四两和一斤的重量掂在心底。“他算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你要记人情一辈子呀”的殷殷叮叮咛,就是能力不达四两却想直追一斤的人� ��失衡忧心,注定她一世得躬身哈腰。
    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吧!我还在报社担任编辑。那几个表姐、表弟不是成了医生,就是正就读医学院,唯一的遗憾是小女儿没有习医而念了当时有名的淑女培训。为了弥补缺憾,姨妈坚持她一定要嫁个医生,将来翁婿儿女齐聚,开个综合医院。媒婆闻风而至,介绍了一位协和医院的医生。年轻英俊的医生,不知是内心另有所属还是怎的,竟对我那位粉妆玉琢的表妹不太青睐。当时,还不时兴e-mail,情人间犹流行书信往返。志在必得的姨妈,于是转而向母亲求援,希望在亲戚间略有文名的我伸出援手,帮忙写几封文情并茂的情书,看看能否扭转乾坤。当母亲转达姨妈的请求时,我自然以“这无异诈骗集团行径”一口回绝。没料到母亲居然大发雷霆,责备我忘恩负义,“拿笔对你来讲,是极简单的事情;这款人情你不肯做,是要教我怎样做人呀!”我苦笑以对,跟她解释中文系其实没有教人家写情书,何况这是不道德的事。母亲不管,她认定我拿乔,接下来的好些个日子不言不语,跟我展开冷战。“写几张信,又不是叫你去杀人,有什么不道德呀!哼!”我听她背着我跟爸爸埋怨儿大不由娘,“吃人一世人的药,只是叫伊帮忙写几张信有什么为难!哼!……”不得已,我只好勉强应命。如今� ��想不起来究竟写了多少信,总之,几个月后,婚事忽然峰回路转,欢喜收尾,我全然不知是否拜文字之赐。
    多少年后,国内经济起飞,我们的家境也随之慢慢好转。兄姐一个个成家立业后,母亲开始在家里过着悠闲的日子:喝咖啡、看电视,到处旅游,成为孩子们极力孝敬的慈禧太后,她走路有风、话出如令。然而,不管环境如何变化、妈妈如何逐渐成为我们心中呵护备至的宝贝,上半辈子承受自姨妈家的恩惠是累代无法报偿的。一年夏日,姨妈想是忘了我的母亲业已老迈,不堪眼力太甚的工作,不能负荷长时间的体力付出,她错认母亲依然如年少时的干练,依旧请她前去缝制沙发椅罩!
    那几天,母亲早出晚归,回家后,非但食不下咽,甚至晕头转向地蹲在马桶前干呕。我心疼不已,建议母亲,干脆买现成椅套赠送,或者由我花钱请专业人士代劳。母亲期期以为不可,她说:“做人不可以这样!不能用这样无情理的方式对应,这分明故意要让你姨妈难看了呀!她一向勤俭惯习,并不是吝啬,我们若是这样做,怎对得起她一向的照顾。”于是,她依然排除万难,掛上老花眼镜头昏眼花地逐日完成。姨妈非常开心,逢人便夸耀母亲的手艺,她不知道的是母亲为此大病一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约莫个把个月。稚龄时,倔强地坐在诊疗椅上为着自己的委屈紧闭双唇的我,这才彻底了然当年母亲背着一个又一个小孩前去就医时,内心所承受的压力是何等的巨大。
    前些年,姨妈、姨夫相继过世,母亲也跟着走了。医院在表姐、表姐夫掌理下,可能因为面临大型医院的竞争,也或者医术不再独领风骚,好像已逐渐失去优势,不再像昔日般的风光。然而,那段好似已然尘封多时的岁月,却常常毫无预警地就在怀念母亲的同时,跃上脑海。许多被我忽略的小细节,忽然煌煌地闪耀在我的脑海:不善言词的姨夫总在诊断完毕后,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姨妈常在我们窘迫等候取药的当儿及时现身解困;表姐妹们在看到我们时,羞涩转身的剎那,眼里曾经闪现的光彩;还有,其后姨夫投资旅馆业,将庞大的工程交付父亲管理的全然信任……啊!原来当年因为自卑作祟,我见到的只是自己的伤口,想到的只是母亲的委屈,完全来不及静下心来观看广阔的世界,咀嚼复杂、� ��致的人际关系。如今总算能够豁达面对心里居住的自卑小鬼,人生途程中的诸多遗憾和创伤也有了不同的解读方式。然而,每每思想起当年母亲弯腰、微侧着头面对那个取药的小窗口时的背影,却还是常常被招得眼红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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